出了临安城，不一会儿便回到了安乐桥，顾小流拽着宋南朝在桥边忽然停住了。

    “你说皇城司左金吾卫中郎将是你仇人？可他为何说你是奸细？”顾小流问。他在暗处，自然将宋南朝与韩之江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下午段红绫问她来历时，宋南本已将桃花源的故事又掰了一遍，却瞒下与宋府一段，原本便是不想再生过结。如今见韩之江这一闹，反正也是瞒不住了，便将她意外入宋府的一段也说给顾小流听了。

    末了，宋南朝在也是无奈，“我虽知道我自己真不是奸细，可倒也委实没法自证了。”

    顾小流听完，眼神中忽的闪过一丝桀骜，冷冷一笑，道，“我说呢，原来如此。可这互派奸细还不是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

    宋南朝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顾小流是说，既然金国会派细作入临安，宋廷自然也会派细作入中都。

    以民族历史文化论，作为后人的宋南朝虽然理所当然在情感上还是会偏向宋，但倒是没有当时的宋人那般仇恨金国。不过，她倒是没想到顾小流对宋金之争的态度，也是如此客观。

    “行了，不讨论这个了，回去吧，他们该等急了，”说着，顾小流拽住宋南朝又奔了几步，一记腾身跃起，便回到了船上。

    李罔和段红绫正在舱内小厅坐着，见了宋南朝回来，段红绫很是惊喜，问这问那，又想起给宋南朝留了饭菜，又热了端了过来。

    顾小流和宋南朝将今晚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段红绫听说宋南朝竟然一人独闯皇城司还差点一掌打断韩之江的鼻梁，乐得咯咯直笑。

    得知宋南朝与宋府的纠结，段红绫又道，“不回宋府也好，她家夫人救了你，你还非得赔上自己一生不成？更何况还怀疑你，这回去了岂不是日日受人监视？一点都不自由。不回去！不回去！”

    宋南朝点点头。

    李罔却是蹙眉，“只怕那位左金吾卫中郎将并不会就此放过。”

    “他不放过还能如何？他又不知道南朝姑娘在我们这儿。”段红绫道。

    李罔摇了摇头，“不。南朝和我们在御街表演醉飞刀，可是很多路人都围观的，他们也都看到了南朝的面孔，还有中午吃饭时熙春楼的那些人也都是见到我们一起的。我们在临安卖艺已然4个月，船一直便停在此处，周围也都知道这艘船便是我们的。那个左金吾卫中郎将既然都已经将通缉榜文贴了满城了，我想应该会有人看到，且去打这报告的。十两黄金，呵呵，很多平民一辈子都未必见过那么多钱。我们得早作打算。”

    李罔此言一出，顾小流急问，“难道我们这就离开临安？”

    “不，”李罔拍了拍顾小流肩膀，道，“我们这几年一直随船漂流，此时才在临安安定下来，此时走，太过仓促。我是说，我们得做好准备，以防有人会为了赏金去报告那个左金吾卫中郎将南朝姑娘现在和我们在一起，并告知我们的船就停在这里。”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段红绫道。

    “所以，我们先趁夜色离开这个码头，去外沙河靠近钱塘江处泊着，一来，我们的船在这这停泊了太久周围的人早都熟悉了，换个地方更安全，也不那么容易被找到。二来，万不得已，离开临安也方便。”李罔道。

    “好，我去找子衡，”顾小流转身便出了小厅。

    临安河道密布。城外以西是西湖，城外从东便是菜市运河。不过菜市运河为人工河道，水流在断河头便断了，是条死路。

    听得段红绫的吩咐，郭子衡也未多言，立即便到船头解了绳索，掉头往菜市运河之北而行，在崇新门与东青门之间，有另一条人工小河，连通平行的菜市运河与外沙河，从外沙河再一路往南便是钱塘江了。

    夜色茫茫，外沙河越近钱塘江，风势越大，船在萧公桥处停了，再往南，但见两岸灯火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全是泊着各类舟船，此时夜已深，一时间也不易另找到泊船之位。

    郭子衡和李罔将船绑在岸边一棵大树上，宋南朝站在船头望着满天繁星摇摇欲坠，不由得一叹。

    段红绫怕宋南朝多想，待船停稳了，便拉着宋南朝回了自己的舱房让她早些休息，她去灌汤包房里挤挤去，让和灌汤包一房休息的李罔去和郭子衡或者顾小流一处睡去。

    宋南朝自然推辞了几次，段红绫却不容她多说，门一关，自己便出去了。

    进入子夜，外沙河万籁俱寂。宋南朝前夜便没睡好，在床铺上坐了半会儿，不由眼皮打架，待头皮一贴枕头，这两日来睡眠不足所带来的疲惫感瞬间袭来，这一睡直睡到次日午后。

    宋南朝隐约是被吵醒的，她在朦朦胧胧中起身，刚一推开舱门，便被吓了一跳，“咚”一声，一把飞刀正巧扎在她门上。

    “呀，姐姐你醒了，”站在甬道另一头的灌汤包叫道，“这会儿外面风大，我到舱里来练习投掷……”

    宋南朝又看了看自己门上，这次注意到这扇门上已经扎了七八把飞刀了。

    “没事，你继续练，”宋南朝舒了口气，独自走到船头，对着阳光下宽阔的河面，伸了个懒腰。

    “哟，醒了？”忽听一个男声道。

    宋南朝一回头，便见顾小流的脑袋从另一侧船舷边忽然冒出了出来，只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宋南朝走过去一看，才见顾小流双脚挂在船舷上，身子倒着贴在船身，整个人便是倒挂金钩的动作。

    “你在做什么？”宋南朝好奇道。

    “看风景，顺便练功”顾小流回答得言简意赅。

    “你在练功？”宋南朝很是惊讶。她看得出这个动作之难，非极强的腰腹耐力与控制力无法完成，又看顾小流腰中软剑映着水波寒光闪闪，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教我武功好不好？”

    顾小流一呆，身子微晃，忽然腰部发力，上身一挺，整个人坐回到了船舷上，他软剑出手，卷住站的三尺开外远的宋南朝的胳膊，将她拖到自己跟前，盯着她，缓缓道，“你说什么？”

    宋南朝也不怵，盯着顾小流的眼睛，“我说，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顾小流软剑使力，把宋南朝调转了个个儿，又松开剑，剑面一拍宋南朝的背，将她推到另一边船舷边，“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不高兴。”

    “可昨天红绫姐收我的时候就说了，收了我是要跟你们一起卖艺的。可我什么都不会，你们要教我。而我也不想学别的，就想学舞剑。”

    顾小流略有些不耐烦，“舞剑是吧？李罔的剑法也不错，子衡也会两招，你去找他们学吧。”

    “他们是普通的那种硬剑吧，我是说，我想学你的软剑。”宋南朝又强调了一遍。

    “我说不行就不行，”顾小流跳下船舷，拍了拍身上在船身沾到的灰，“我是在等你醒。李罔和红绫姐去补给船上的日常用品去了。逢春和子衡去找工匠来给你在船上在隔出一间独立舱房来。既然你现在已经醒了，这么大人，也能自己照顾自己吧？我走了。”

    说着，顾小流跃上岸，几步一奔，便不见了人影。

    宋南朝有些气恼，独自坐到了一边的船舷上。

    灌汤包见顾小流走了，便跑过来坐在宋南朝身边，“被拒绝了吧？”

    “嗯。”

    “唉，姐姐你别生气，我当初也觉得软剑很厉害，求小流哥哥交我，可他也就是不肯。”

    “是吗？为什么呀？”宋南朝很是惊讶。

    灌汤包摊了摊手，“不知道。小流哥哥一直很神秘。”

    宋南朝“哦”了一声，想难不成顾小流这还是什么家传绝学不成？回头一定得找个办法让顾小流答应了才好。

    外沙河再往南就是钱塘江，宋南朝站起身，遥遥一望，好奇心顿起，手一指远方，道，“不说这个了，灌汤包，我们去那边玩玩好不好？”

    灌汤包脑袋摇晃得如拨浪鼓，“不行不行，李罔哥哥嘱咐我自己在这儿练习飞刀投掷1000下的，他要回来检查。还有，李罔哥哥说，也不让你到处乱走的。”

    一边说灌汤包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这孩子显然是练的有些累了，宋南朝不免有些同情，不过练功之道，勤奋为上倒也是对的，便道，“嗯，你好好练，我去看看便回，不会有事的，回来给你带灌汤包吃。”

    说着，宋南朝便跳上了岸。

    只是才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别说给灌汤包买灌汤包了，自己买早午饭的钱也没，便又乖乖回到船上，去灶房拿了个冷馒头揣在怀里。

    再次出发，宋南朝一路往南走，不一会儿便到了钱塘江口，但见江水茫茫，百舸争流，一时竟有心潮澎湃之感。

    外沙河临近钱塘江口是一处港口，宋南朝走了一会儿，便见一块巨石上刻着“渔人码头”四个字。只是此时渔人多驾船未归，岸边只零星停泊着几艘船。

    近处的一搜船上几个渔夫打扮的人正围着船敲敲打打，叮叮咚咚声传了老远。

    宋南朝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一边那看这群渔人忙碌，一边摸出怀里的馒头吃了起来。

    吃完了馒头，见那几个人还是在那儿忙活，宋南朝忍不住上前问道，“劳驾，几位大哥这是在做什么哪？”

    一位渔夫抬头看了眼宋南朝，“修风帆呢，不然这会子我们怎么能停在这儿呢？”

    宋南朝这才注意到这船的风帆被横搁在船板上，似乎一根桅杆是已经折了。

    “我可以上船来看看吗？”宋南朝问。她一时记者的职业习惯附身，见了有趣的不懂的事儿，便总想探个究竟。

    几个渔夫也没阻拦，“行，你上来吧。”其中一人将一根细长的木板一端搁在船头，另一端搁在岸上，宋南朝踩着木板，便上了船。

    在近处看，宋南朝才发现这船和李罔段红绫他们的客船构造很不相同，想是因为捕鱼用，船头和船尾的储藏空间很大，船舱极小，仅容得下几张并排放置的床铺。

    观察了片刻，宋南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渔夫聊起了天。

    “大哥是哪里人？”宋南朝与几个渔夫一样蹲下身，问道。

    “福州。”其中一人道。

    “这么远，”宋南朝有些惊讶，“福州靠海，何故跑来临安捕鱼呢？”

    “哈哈，我们是表兄弟几个，听说东海的鱼类和我们那儿不同，又听说江南鱼米之乡，钱塘江的江鱼味道和我们那儿又是不同，一时兴起便过来看看了。本来这会儿也该回去准备过年了，可不想船坏了，得修，我们又不想花费冤枉钱去临安的船厂找人修，就自己动手了，可也就耽搁了几日。”那人又道。

    “怎么就坏了呢？还好是坏在岸边，若是在江湖河海里忽然船坏了，可得要命。”宋南朝道。

    “就是在东海里坏的！”正在敲一段木头的最年长的渔夫忽然抬起头道，语气很是生硬。

    “啊？”宋南朝一怔。她这才注意到这渔夫额头上有个杯口大的疤痕新伤。果然他一指自己的额头，道，“船就是被海里大风大雪给撞坏的，我头上这伤也是那天磕的。”

    最先跟宋南朝搭话的那渔夫叹了口气，“姑娘别怪我大哥脾气不好。前几日突然降雪，东海上更几乎是暴风雪。我们的船的桅杆突然就断了，风帆也倒了，船更被吹得东倒西歪，我们都以为一定死定了，几个人缩在小舱里听天由命。没想到过了几日，这风雪忽然停了，我们倒也还活着。”

    宋南朝黯然，她忽的想起自己曾经采访过的当代渔民，几乎个个都有海上遇险的经历，而个个也都在危险之后，继续这么讨生活。他们管这，叫命。

    命……

    宋南朝豁然起身，“大哥，如果我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你们说好不好？”

    “啥？”

    “我是说，把你们的故事写出来让别人知道，好不好？”

    “小姑娘尽说傻话。谁要听我们的故事呢？况且，哪个做我们这行的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可说的？”几个渔夫都笑了。

    “不。不！一定会有人感兴趣的。”

    宋南朝忽然有些兴奋，她自从穿越到临安，在宋府中住着也是无所事事，之后又莫名其妙卷入了跟韩之江的纠缠，此时她才忽然找回了工作的热情。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当一个能够倾听故事并且讲出别人的故事的人，一直是宋南朝喜欢也擅长的事情，这虽远远谈不上“立言”，却也让她快乐。

    况且梁启超在《中国史界革命案》中说——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这话虽然矫枉过正，但中国历史记录原本偏重王侯将相，对于平民的记录，原本少之又少。

    既然都穿越过来了，若能通过为平民写故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宋南朝越想越觉得靠谱。

    只是，写了之后，又如何传之四方呢？再好的故事若无法流传，便也失了光彩。

    难不成……

    小报？

    陈宅书籍铺的小报？

    脑海中突然蹦出的想法，令宋南朝眼前陡然一亮。

    她想，也许她真的不该逃避，她注定的使命。